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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 石桥南乡土哲思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十五)

  • 发布时间:2023-05-10 14:5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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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序:

本期出场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广州市作家协会、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员钱海峰本期连载他的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十五),《只有文字知道》由团结出版社出版发行。 


你好,老朋友


Best whshes for you

 

编辑推荐

一幅特殊年代的乡村画卷,

勾勒出国人的生存法则与心灵境遇,

展现最堪回味的乡土哲思。

内容简介:

娄步云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乡村中学当起了数学老师。

在学校里,娄步云一方面竭尽所能寻求回城机会,另一方面消极怠工表达不满。

在所教班级中,一名学生因获得了全国性作文比赛的大奖而引起轰动。

令人惊奇的是,之后“文章出自他人”的传言又闹得满城风雨。

为了弄清事实真相,娄步云接受校长委托以家访为名进行调查。

而整件事件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安排和控制着。

这只手好像来自于一个人,又似乎来自于一个群体,更好似根植于一种情绪。

对于“神童”陆先脚,对于娄步云,对于校长吴玉根,对于“痴子”沈高雄,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或多或少被笼罩在这种情绪中……

下部

混沌

金桥中学的土建工程终于将要完工了。绕着教学楼前边的停车场一面围墙在两侧延伸,接上了教室的宿舍楼,一边将农家的田地和花木场隔开,一边将操场封闭起来。教学楼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孤零零了,操场平整后,用水泥浇了一块篮球场,旁边一圈的石砖嵌在地上,划出环形的跑道。学校的大门修缮一新,倒是老钟头坐在门卫室里看起来像个老古董,儿子的包子店因为有碍观瞻被要求搬到马路的对面,只是每天早上,小钟还会推着小车,将几蒸笼的包子摆在门卫室靠近马路的地方方便做生意,学校懒得管也渐渐成 了常态。

向阳河的水开涨了,两岸的柳树抽出新芽,与水中的倒影相映成趣。偶尔驶过的小船将水荡漾,泛起清波,洗衣、洗菜的农妇扯着嗓子讨论着家长里短。人们的交通工具逐渐从水面转移到马路,与桥下静静流淌的河水对应,桥上的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青阳汇本来就是一个集市,春风又将冬藏了一整个季节的活力唤醒,绿油油的麦子和油菜,攒足了劲往上长,这景象让一切充满了生命力。

县里的检查组如期而至,两天的议程都是按照吴玉根的设计进展顺利,每个人就好像刚入门的演员一般,仔细地对着剧本,经过多次的排练之后每个动作、每句台词都还要征询导演的意见:“导演,您看,这样可以吗?”

检查组的各位评委对吴玉根的接待工作甚是满意,间或着相互说了很多赞颂的话语。

差不多只剩下最后一个场景了。学校对面的鸿运酒楼是青阳汇集市上唯一一个上档次的场所,必然也是最后上档次的场面首选。包间里觥筹交错,烟雾缭绕,吴玉根赔笑了两天,脸上的肌肉都有点僵硬,进了一趟卫生间, 将刚灌进胃里的黄、白夹掺的酒水吐了出来,准备着最后的高潮,他今天几乎是豁出去了,想着一定要在检查组走前,掏出盖棺定论的话才放心,才没 有枉费长久以来的一番努力。

看着大家几乎都是东倒西歪的样子,吴玉根借着酒兴凑到检查组组长熊代美耳边,满口酒气悄声问道:“熊处,祝您步步高升啊,局里那个副局的 位置好像已经空缺了好长时间了。”

见熊代美眯着眼睛,并没有搭话,便直接切入了正题:“熊局,今天我就起个好意头,直接叫你熊局了。您看这次评级,您走了那么几所学校,能不能给我们把把脉?看我们还有什么地方需要进一步改进的?”

熊代美是那种酒后脸变白的,灯光一照,更加显得有点严肃。

“小吴,你说说吴校长做得好不好?”熊代美指着一边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说道。

小吴满脸通红,抹了一把脸,瞬间正襟危坐,跷着大拇指,说道:“好!”

“好在哪里嘛?”熊代美撇了一下嘴。

“有理论、有思路、有想法、有能力。不搞,不搞形式主义,不一刀切。方案能解决实际问题,像职业班这样的例子,属于首创。”小吴补充着。

旁边的众人纷纷附和着。

熊代美笑了笑,却是摇摇头,对着吴玉根说道:“你看,这小吴,年纪轻轻的,满嘴官腔啊,要在以前,。现在可不兴那套了。不过事实上小吴大部分说对了,我和吴校长也算是老同事了,以前我也是在学校工作,我们经常被县里抽调去督导。吴校长可是扎根农村的知识青年,我最佩服他的一点就是务实,有耐心,有热情,精通而且熟练使用孙子兵法。”

“后来,教育局慧眼识人,熊老师就变成我们的领导!”吴玉根高声说着,他就是想要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听到。

“我们能排多少位?今年有戏吗?”吴玉根转而递了根烟给熊代美。

熊代美似乎面露难色,意味深长地说道:“老吴,现在流行一票否决制, 一件事情做得再好,只要有点瑕疵就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

说完,熊代美看了一眼吴玉根。

吴玉根呆呆地看着酒桌上放袅袅腾起的烟雾,努力地解析这熊代美的话,最后无奈摇了摇头,表示不解。

熊代美用筷子夹了一块蛋饺到碗里,自言自语着:“鸡蛋都是鸡蛋,只有剥开蛋皮,才知道蛋饺里边包的是肥肉还是瘦肉。”蛋饺是当地一道普通的家常菜,通常是将鸡蛋打散,在锅里摊成蛋皮,然后再将将剁好的肉包进,做成半圆形,再煮。在特殊时期,能吃上这样一道菜是非常不容易的,最理想的状况是里边的全是瘦肉,夹杂着一些小葱,增加香味。不过口味和条件不同,肥瘦的比例也各不相同,所以也就有了熊代美的说法,只是这样的场合,他这么一说当然含义则不仅仅尽于此。

吴玉根索性也是装聋作哑,将计就计,将桌上那碗蛋饺搬到熊代美面前, 说道:“好东西,当年困难的时候,母鸡都下不了蛋。后来过了那时候,借了公家的鸡蛋,可是没肉,恨不得天上掉下一块了放进去,不过这里可全都是瘦的。”

熊代美叹了口气,说道:“老吴,你又跟我装糊涂。我问你,之前你们学校是不是有学生参加了‘新未来’的作文比赛,而且还拿了金奖?”

酒桌上金桥中学的几个陪酒的老师不约而同地将头转了过来。

吴玉根脸上一阵燥热,挪动了一下椅子,站起来,从旁边拿起一瓶新酒,慢慢打开,绕着酒桌,将每个人的酒杯倒满后,笑着说:“欣慰啊,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没想到县里的领导这么关心我们这么一个地处偏僻乡下的初级中学。其实这件事我们也是没有想到的,当时我也是大吃一惊,不过事后想想,也是有道理的,我们在学生的教育方面补充了很多的力量,不但史无前例的新从师范学院申请好几个分配指标,而且从本地优秀青年中聘了好几个非正式编制的老师。只不过呀,学校也是有很多困难,我们也是希望县里的领导能帮忙再解决几个编制的指标。”

熊代美从包里拿出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说道:“可是有人说,你们那位‘女韩寒’可不是货真价实的哟。我这里不但收到了一些举报信息,还有当时的老金他们的一些资料,当然我们也只是存疑,但是现在的工作要求就是有疑问一定要去考察清楚,不能不明不白。现在啊,大家对别人都是有点道德洁癖。所以老吴,你让我对评级检查工作下定论,我可犯难啊。”

武侠世界有“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说法,意思是在抗击打能力相差无几等假设前提之下,你的出手要快,攻击和防守出招都要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未等对方反应过来,就已经击中,乃至击倒对方,以获取胜利。这在剑法、刀法等比试中尤其流行,比如金庸武侠中风清扬、令狐冲的独孤九剑,比如古龙武侠中傅红雪的断刀等。但是在高手对决中,有一种能力是比纯粹的快更具有杀伤力,或者说是将“快”的杀伤力产生技术级威力的引擎,那就一个人的预判能力,或者是你对对手招式套路的熟练,或者是你对对手性格、心理特点的熟悉使得你能预先了解对方的行为方式和动向,牢牢掌握对抗中的主动权,这点在棋类的活动中尤其明显。当然另一方面,在这之前,应对变化可能采取的措施,以及支撑这些措施的资源准备,便更是战略问题。在这点上,我不但认同检查组小吴对吴玉根教条式的评价,也完全赞赏熊代美对他的认识。

房间里突然沉静下来,酒桌上袅袅升起的烟雾成了唯一的动静。几乎每个人盯着眼前一堆吃剩下的骨头,默默不语。吴玉根似乎是狠狠吸了一口烟,发出烟丝快速燃烧时特有的“兹兹”的声音,轻轻地干咳了一下,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都怪我,真的都怪我,被喜讯冲昏了头脑,以为经过大家的努力,有了一个又一个的喜讯,我们就可以顺利通过评级了,这样我们遗留下来的老问题就可以解决了。你看,老戴,辛辛苦苦那么多年,教导主任这个岗位也干了好长时间了,这样就可以补上副校长的缺,到时候我退了,说不定还能进一步上升;你看,我们新来的很多老师,工作兢兢业业,但是待遇就是上不去,年轻人都想走,是不是娄老师?还有代课老师,工作一样干,就是没有新编制……还有,教学、办公的设施、工具,没经费也没辙……哎,我只看到了前方,就是没往脚下看,要承担失察之责的。”

这一席话看似一味自责,其实充满了玄机,在场不同的人往往有不同的解读,更为后手留了无限的空间。相对于熊代美他们检查组的人来说,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将事情捅出来,吴玉根马上将问题归结到自己身上,而理由却显得高尚无比,同时对于问题的剖析似乎听起来空洞无味,也抓不住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只能在心里嘀咕着这吴玉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思路不知不觉跟着他走了。对于刚刚被提到的那个人,有的人在那个时刻似 乎满脸羞愧,有的人点头颔首,表达了赞同,而有的人更是感恩戴德般地露出了微笑。而我确实感觉到了自己的感动,但同时最近也是被吴玉根搞得一头雾水,从先前学校对于此事流言满天飞的时候,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平静, 两道目光犹如两道照明光束一般搜寻着每个角落,再到现在,在这样当面揭穿谎言,充满尴尬的场合,该是全力以赴反击流言的时候,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沮丧和自责——这根本不是我当时恍惚间“狐狸的脸面”,应该是“绵羊”,或者“黄牛”。

   我纳闷着,我恍惚着,一旁的熊代美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拍了拍吴玉根的背道:“吴校长, 我们也不是这个意思,大可不必如此自责……”

“不,不!老熊,哦,我叫你老熊,你不介意吧?”未等熊代美说完,吴玉根摆了摆手,转头说道,“倒是您啊,误会我了。我是真心实意的。今天啊,我就自己揭揭自己的短了。在座的金桥中学的老师给我作证,我所说的并非虚言。”

吴玉根扫了一眼酒桌,待到每一位在座金桥中学老师点头后,背靠着椅子,呷了一口酒,一只手背在椅子后,一只手伏在桌面上,慢慢地说道:“前段时间,我们学校初一某个班级的一个班干部,在公众场合将一封情书夹在作业本里塞给了同班的女同学,表达了暧昧之情。其实呢,我们说,这个年龄阶段的学生一方面处于发育期,对男女之事朦朦胧胧,产生好奇心,另一方面也是叛逆期,综合各方面因素如果不加以正确引导,很容易出现偏差。我对这些也是很开明的,经常是这样的观点,以疏导为主。老熊,你这几天 在我们的汇报材料里也是看到这点。”说完,他看了熊代美一眼。

熊代美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这十来双眼睛闪着不同的神色盯着吴玉根。

吴玉根此时犹如旧时台上的说书先生,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听者的胃口,随后才继续说:“我们发现了之后,班主任张梦清老师警觉性很高,马上找了当事人谈话,之后还觉得可能这教育力度不够,汇报给了教务处和我,哦,是吧?”

张梦清和戴美琳先后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随后张梦清张口欲说什么,只听见吴玉根又起声了,就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我还和这位同学促膝长谈了一次。万万没有想到,在我们都放松了警惕的时候,他竟然变本加厉……哎,这事你说说,张老师。”

张梦清挺了挺身板,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都怪我,没有做好学生的思想工作,出现苗头的时候也没有去好好观察,后来在这位同学的书包里发现了十几封言辞暧昧,文笔轻佻的情书。当然也幸好是吴校长给我‘打了预防针’,不然我的心绞痛可能还真要发作了。痛心,痛心,这学生本来还是班级的副班长。看来学生思想工作一步也不能掉以轻心。”

吴玉根点了点,似乎是表示满意:“其实我要说的还不仅仅是这个,恰恰是和刚才老熊说的事情有关。本来我也没有在意,现在回想起来都是有很多看似巧合实则有联系的细节。这个写情书的男学生是我们学校一个经常在学校打架的学生,偏科还特别厉害,经常被戴老师当作典型在大会上说,因 为他入学以来数学几乎没考过60分以上,但语文、历史、体育这些课程轻轻松松满分,尤其作文写得好,据说还能用文言文写,很多老师都自叹不如。而这个女同学则是相反,不但三好,而且‘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文章也写得不错,是学校里另一种典型,这样优秀的女生获得男生的钦慕, 那也是很正常。不过巧合在于这两个人的作品都代表我们学校参加了那次作文比赛,结果是女同学获得了金奖,后来就有传言说女同学的那篇是那个男 同学写的。”

吴玉根这么绕了这么一阵,终于要到主题了,在座的各位无不屏住呼吸,待他解开谜底。而我觉得几乎猜出了谜底,戴美琳眯着眼睛,抚着脸庞,一言不发。窗外几声狗叫,路人训斥着,人与狗的对话清晰可听,反衬出房间 里的安静。

“事实上,实际的情节真的让人吃一惊,也让人感动。”吴玉根放松了很多,挪了挪身体,站起来,拿起桌上的酒瓶,摆了摆手示意正要起来的张梦清坐下,绕了一圈,给大家加满了,继续讲着故事:“对的,经过我们几个老师的调查,这是真的,获奖的那篇确实是那位男同学写的,真真实实,确确凿凿,但怎么会出现女同学获奖的情况呢?不得不感慨年轻人的爱情是何其伟大,他偷偷地在封装前将署名换了一下,这才出现了传言中的事情。”

故事似乎说完了,酒桌上凝固的气氛一下子稀释了,空中飘来五个字“原来是这样”。检查组的人不由点了点头,倒是金桥中学的各位老师表情木然,挨着熊代美的姚秀英,不知是沾了点酒还是怎么的,满脸通红,一只手不断撩着额头的发梢。

我更是吃了一惊,事情发展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猜中了故事的开始,但是没有猜中故事的结尾”,但细细想来,完全能合理地解释前一段时间为什么吴玉根在满校风言风语中却坦然自若,而对于少年的疯狂,常人又何曾能意料呢?

“哈哈!”吴玉根突然满脸红光,笑着说,“这真是可以写成一个悬疑故事了。不过你们猜都猜不到,这小男孩后来有点后悔,所以就有了老金收到署名‘文余’文章的插曲,当时老金跟我说的时候,我也没有怎么多想,就以为是姚美玉的笔名。我们老师经常取一些酸溜溜的笔名,还和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交笔友,何况学生呢。好了,现在都弄清楚了,也澄清了一直以来的流言,当然这里边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工作要去完善,也给老金啊,老熊你们带来了困扰,抱歉,抱歉!”

熊代美抚着吴玉根的肩膀,表达了赞同:“理解了。不过你们那个学生也真是个‘奇人’,能写出那样的文章可不简单,这下可名副其实了,小乡村里真可能出个‘韩寒’啊,性别也相同,而且传奇色彩不比隔壁那个逊色啊,呵呵。”

吴玉根幽幽地笑了笑:“是啊,为了这事,我们还专门做了一次详细的家访,了解其他一些情况。他叫陆先脚,奇怪的名字吧,据说出生的时候是脚先出来,于是就叫这个名字了,乡下人嘛,怎么方便怎么来。乡南大圩村那边的,从小就没怎么上过学,据说机缘巧合,碰到县里检查组,就直接上了三年级,除了作文以外,其他几乎都是零分……”

“哎,等会,等会,我好像有印象,当时我就是那个检查组的组长,在局里我还负责扫盲,所以……哎哟,这世界真是巧啊!今天又遇到了。这么说,还真是有点传奇色彩,听老金他们说还想搞个‘乡村文学社’试点呢, 你们可以接洽接洽。”熊代美突然想起了几年前的事情,边回忆着边说道。“嗯,嗯。”吴玉根端起酒杯,“那这次……”

“不是一切都清爽了吗?”熊代美说。

之后的一切变得顺其自然,大家的酒量和食欲都大增……

这江南春天的夜,难得这么通透。农家的灯火渐渐熄灭,偶尔有拖拉机、卡车,载着重重的货物,呼啸而过,车灯照亮了整条马路。一会儿又恢复了 宁静,站在田野旁,仰望苍穹,似乎触手可及,繁星烁烁,月如银盘,田埂 上满是自己的月影。清冽的空气从鼻子到气管,再到肺,你能清晰感觉到她 轻快的步伐,刺激着酒精下满头朦胧的睡意。

“除了这漫天的繁星和月亮,都变了。”吴玉根刚刚吐完,坐在田埂上不愿意回宿舍,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满嘴酒气喃喃地说道。

我没有接茬,坐在旁边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防止他往两边倒。

一阵风吹过,酒意又减退了不少,吴玉根能安稳地靠在田埂边了:“告诉你,我当年来的时候,这里哪有那么多房子,只有一个礼堂……这里,那里,都是荒地,没人理的。还有那路,一条两人宽的泥路而已,下雨天简直没法走,那桥,就是几块水泥板搭着,还经常有人掉到水里。你知道,我那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吴玉根指着学校,又指了指旁边的树林,见我没有答话,随手摘了一根草,放在嘴里嚼着,递给我一根,我愣了一下,马上摆了摆手。

“就是对这味道的感觉。”吴玉根早料到我的反应,“每时每刻都想离 开,都想回去,我讨厌这漫天飘荡的青草味,我厌恶这满地的泥泞,我讨厌 这单调的灰色,我讨厌满手泥垢的乡下人……我简直要崩溃……”

幸好这是黑夜,我的满脸通红无法察觉,脸上发烫也只有自己知道,有气无力地给自己辩解道:“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

“那你相信我说的吗?”吴玉根转头看了看我,笑了笑。

我只看到了他的眼睛,也感受到了他意味深长的眼神,但却不知道所问究竟为何:“关于什么?”

“全部!”

“全部?”

我呆呆地看着远处没有尽头的夜色,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吴玉根同样看着那深邃的夜色,说道。

“……”我想说什么,但终究也没有说出来。

“你都不相信自己。”

“其实,我们都一样。”吴玉根一下子站了起来,晃了晃身体。

“……”我跟着站了起来,用手去扶。

吴玉根朝我摆了摆手,在田埂上轻巧地走向远处,双手张开,仰头颂吟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转而又喊道:“小娄,你看这天和地,多么广阔!这月,多么明洁!他们从未有所改变,但我们为什么在晴朗的时候为之欢呼,阴郁的时候为之咒骂?”

吴玉根越跑越快,我慌乱地往前赶,深夜的露水打湿了我的鞋,在两脚宽的田埂上答话,已然跟不上前者,渐渐只能借着月光依稀确认他的位置,再后来只能通过远处传来的高喊声来辨认。我忽然停下了脚步,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远处,夜色的深处,渐渐飘了起来——那是所谓的灵魂吗?掌心不由渗出一丝汗水,我搓搓手,集中注意力搜寻着目标。

我决定走到高地那块去等着,如果有什么动静可能看得更加清楚——后来,我靠在那里睡着了,半夜的时候吴玉根叫醒了我,喊我回去睡觉——他 也在麦地里睡了一觉。

这一夜之后,陆先脚简直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他的文章被贴在宣传栏里供大家学习,于小龙他们再也不用“乡南人”去叫他;刁德胜天天挺着腰板贴着他走路,老师们也不以“偏科学生”将他作为典型在课堂上举例,甚至是戴美琳都表现出了欣赏的姿态;孙中奇、邱晓军见面就竖起大拇指,表示由衷的赞叹;初一(2)班,甚至金桥中学的老师外出学习和开会无不因此充满自信,并引来兄弟学校的羡慕和嫉妒;乡里甚至下来两份红头文件,一份到金桥中学,表达对金桥中学,特别是吴玉根工作的肯定,一份到大圩村,提出要多关心具有特殊才能之人。

相反陆先脚倒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上课几乎心不在焉,面对赞赏的目光也只是冷冷回应着,有时候同学还会开他和姚美玉的玩笑,他都似习以为常般的沉默。

“我理解了你之前晚上在我宿舍所说的那句话了。”我说完,就感觉话题似乎有点沉重,但又一想,这对他来说难道不是一种解脱吗?

陆先脚摇了摇头,挤出一丝笑容,反问道:“是吗?也许吧。”

我倒并不是想要揭伤疤,一则目前为止这事总体上对于陆先脚来说是正面的,另则,我确实对某些细节好奇,便顺势说道:“自愿的那事,你后悔过,是吗?”

“目前的事实就是这样,不是吗?”

“因为对于这事,我倒不相信你会后悔。”

“为什么?”

“因为如果是我,我也不会后悔。”

“关键你不是我。”

“但我似乎见过你的灵魂,就在那晚。”

陆先脚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了一下,转头要走,却又停了下来,转身对我说:“其实你不用不明白的。最重要的是我自愿的。”

“哦,对了,过两天,我要正式入族谱了。”走了一段后,陆先脚远远地高声对我说。

时间是治疗心理伤口最好的药方,但有时候这些伤口却是无法治愈的。从母亲陆晓梅口中知道这个消息是有好多天了,甚至宗祠主事之人都选好了日子和时辰,但陆先脚并未表达了意愿,也许家里所有人都知道为何,但还是不能体会他晚上回忆起几年前虽渐渐模糊,但直刺人心,无法磨灭的感受。那异样的语调,那异样的眼神,那异样的笑容,那异样的动作……犹如一幅幅连环的画,在脑海中闪现。

“还是去吧。”那天吃完饭的时候,母亲陆晓梅说道。

陆先脚犹如这个家游离的灵魂一般,偶尔才会被关注到。大家都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现在他给家里带来了不一样的“荣耀”,似乎又有了新的价值。

父亲陆向前并未说话,倒一直是母亲陆晓梅提议着:“这是第一步,族里接了,咱们到时候就可以上村里要户口,要田地了,一个人一亩三分地呢, 一季能多收上千斤谷子。自己如果不种,包给别人也好几百。”

这个时候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屋里屋外潮湿的很,陆晓梅翻出了去年洗好的衣服,发现都发霉了,只好连夜洗了,生了炉子烤干了。去的那天,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这季节的雨就是这样,像老奶奶走田埂,不会如年轻人般疾风暴雨,也不会如中年人般沉着踏实,她就是这样小心翼翼,颤颤悠悠,断断续续,慢慢地磨烂了你的耐心。

厨房里,母亲陆晓梅正对着土灶侧面的灶神像前点着香,可能有点犯潮,点了好几次都没有点着,最后终于也没有了耐心,嘴里嘟囔了一句,径直拜了拜了事。

想来,陆先脚毕竟还是小孩子,穿上新衣,终于也有点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高高兴兴地出了门。陆向前带着小儿子沿着中塘从头到尾纵深到村尾的小路慢慢走着,天空的太阳被厚厚雾霭遮蔽,白花花的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显得绵软无力,各家门前的水泥场上湿答答的,翻晒着菜干的大婶大娘已经习惯了每年这个时候这样的天气,慢悠悠的摊薄菜干的厚度,仔细地捡去里边的杂质。

“哟,这么早啊?先脚真精神!”

“现在去啦?陆家在泥水里倒腾了几辈子,终于文曲星又降到头上了!”

“向前,有福了!‘小黑’变‘小白’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呐,向前,你家小子平时不吭声的,这下长脸了!”

走在村舍间的小道上,陆向前不断朝着两边点头微笑,却不答话,不知不觉中慢慢地身板硬堂了起来,脚下步子虎虎生风,容光焕发,他朝前走了两步拍了拍正低头疾行的儿子瘦瘦的肩膀:“慢慢走,胸挺起来!”

陆先脚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陆向前转着头左右巡视着,见儿子停下来看他,便催着:“走啊,别停下。,

陆先脚疑惑地摇了摇头,恢复了原来的走路姿势继续往前赶。

陆向前见状,在身后轻轻摇了摇头。

“哎,大姐,晒衣服?”陆向前突然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一边小楼门口,陆娟正端着一大盆衣服往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去,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用手撩了撩头发,半笑不笑地点头道:“啊?啊,是啊,看着天气白花花的,不过也没有什么办法。”

“先脚,等一下,我跟你大姑说几句。”陆向前叫住了快步往前的儿子,转头对着陆娟说道,“帖子收到了吧?我们这就赶过去了,族里捡了个好时辰,都是凑巧啊。”

“哦,收到了,我家男人一会儿就去。这是族里的规矩,我们都是一个大家的,这样的大事每个小家都得派人去。”陆娟放下衣服,一边摆弄着水泥场前晾衣服的竹竿,一边说着。

陆向前抽动了一下嘴角,朝陆先脚摆摆手,示意他往前走,自己便说道:“哎,搞得这么隆重,前几天我还和族里的代表说来着,一切从简,小孩也没见过世面,怕吓着了,但族里说这是大事,学校里还特别通过乡里梢话来着,省不了,那我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还给每个小队族里的代表都发了帖子要求去,搞大了,搞大了……”

陆向前边说边走,身后晾衣服的陆娟使劲拍打着湿漉漉的衣服,“嘭嘭” 的声音在弄堂里回荡着。

终于走出了生产队,父子俩都停了下来,抹了抹额头,一阵风吹过来,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陆先脚隐隐约约看到畜牧场——现在已经成为一具躯壳了——能用的,都已经搬走,风儿能从一头一直吹到另一头都不带拐弯的。中间烧焦倾倒的两间,依旧保持原来的“断壁残垣”状,只是零落的红砖上慢慢长出了青苔,墙缝间伸出一针针嫩草的叶子,偶尔还有野花在风里摇曳。畜牧场前空旷的泥场,堆满了垃圾,长满了野草野花,麻雀在上边一窜一窜欢乐地寻食,野猫子傭懒地躺在破棉絮被里,眯着眼睛瞧了瞧又旁若无人地闭上了。

陆先脚惘然若失,看了好久,直到父亲折回来拉了他一把。

“要拆了,返耕,到时候各家都分一点,不过估计只能种种菜了。”陆向前雇了一辆三轮摩托,坐上后,看了看远处的畜牧场说道,“他们说沈高雄还有宝贝不知道埋在什么地方,那块烧焦的地方不知道被翻了多少次,还有人千方百计要那块返耕地,队里也不知道怎么办,现在就晾在那里了。”

“他真有宝贝的。”陆先脚说完,低下头,双手托着支撑在并拢的双腿上发呆。

陆向前摇了摇头,说道:“一个‘痴子’能有什么宝贝?我就不相信。”

父子两个都不作声,各自望着两边窗外的风景,破旧的三轮摩托在石子路上飞奔,松动的零件和破旧的铁壳发出各种噪音,加上发动机本身的轰鸣,混杂在一起,在空旷的田野上空回旋,沿路不断激起看家护院小狗的吼叫声,田地里寻食麻雀的叽叽喳喳声,水塘里本自由游弋鸭子的惊叫声,草棚里圈 养鸡仔的逃窜声

“到了!”要不是父亲跳下摩托时喊了一声,陆先脚可能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这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变,高高的围墙夹杂在农舍之间,乍一看显得有点突兀,再一看倒是浑然一体,白墙黛瓦,显得整洁肃穆,从狭窄的大门进去必然要跨过垫高的门槛。

天井里稀稀落落地站着一些人,都是各村各小队陆姓的代表,显然对这次非计划内活动仪式的态度只是例行了事,有的悠闲地倚靠在柱子旁,有的索性傭懒地坐在台阶上,有的无趣地打着哈切,有的无聊地逗着天井屋檐上的鸽子……大厅太师椅上端坐的长辈有点心不在焉,只有轮值的司仪里外指挥着族里的义工,做着各种准备。

并未如第一次来的时候,一直待在天井里,父亲拉着陆先脚穿过天井,径直走到了大厅的长辈面前。

太师椅上的老人挪了挪身体,看了看司仪。

司仪看了看手表,对着陆向前耳语了几声,随后站到大厅中间,面对着天井,胡吼了几声,也不清楚说了些什么,代表们一个个都浑身激灵了一下,站到天井的两段,默默注视着大厅的仪式。

三声炮仗后,司仪面对着跪在陆姓祖宗牌位前的陆先脚,读完生辰辈分。 迟疑了一下,扭头冋着一边的陆向前:“向前弟,‘文’字辈的小子,新取个名吧?”

“还是就加个‘余’吧,多余的余,文余,没忌讳,也正好符合现实情况。”陆向前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待司仪一声嘶吼,喊完新入谱子孙的名字后,太师椅上的长者起身,捻了捻偏桌上的毛笔笔尖,蘸了蘸墨汁,翻到陆姓族谱大圩支找到了陆向前,在陆文亮名字下颤颤悠悠地写上了“陆文余”三个字,随后又在侧墙上的族谱上同样添上了“陆文余”的名字。

仪式完毕,各支代表上前拿了这次分得的祭品,晃晃悠悠地走出祠堂,有的嘴里还嘟囔着这突如其来的仪式妨碍了自己的计划,要多拿一点东西。

司仪好似见惯了这样的事情,没有动容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将陆向前请到了祠堂的偏阁——份子钱要多缴了。

这一时间祠堂回恢复了往常的宁静,鸽子在飞檐上逗留着,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南风盘旋下来,,好像电视里的仙女飞舞一般。陆先脚这时才仔细端详起来,比起小时候溜进祠堂的印象,面前不如旧日感觉那么宽敞,大厅的摆设也没有以往的复杂,虽然地上依旧干净,但抬首就能看到立柱顶上的灰尘和蜘蛛网,祠堂的墙再高也没法比过墙外农家楼房。只有祖上的牌位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竖在大堂的主壁前,显得肃穆庄严。陆先脚转到侧墙,两边的侧墙挂着本地陆姓景贤支族谱,陆姓子孙的名字从屋檐下写到了墙角,他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好久…… 陆向前在路上被骑着摩托车的司仪截回去时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一看祠堂侧墙脑袋就嗡嗡作响:族谱上的很多名字被改了,几乎可以说是被乱涂乱画,一干“文字辈”的名字都被打上了问号,“文余”的名字还被改成了“文渊”。

陆向前和司仪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只不过各自的额头上冷汗直冒。 陆向前翻遍了口袋,几乎将所有的钱挖了出来塞到司仪的手里,便拉起门口的儿子往回走。

“我现在不喜欢这个名字了!”陆先脚知道瞒不过父亲,低着头边走边斩钉截铁地说道。

“哼! ”陆向前怒气冲冲地说道,“‘渊’字是你可以用的吗?犯了讳,你不知道?还将别人的名字涂涂改改,你的能耐冲了天了?”

陆先脚喘着气,快步走着,并没有吭声。

陆向前气不过来,上前一步,一掌打向陆先脚头。

陆先脚似乎早有防备,一闪就躲过了父亲,撒腿往前跑。

“你还跑?你还跑?”陆向前追了上来,“你这样,早知道就丢到那口井里去了!”

那口井?陆先脚见过的,就在镇上的卫生院里,打针的护士会对每个见到针头大哭大叫的小孩说起那口井,陆先脚并没有哭闹,但也没有避免护士说起它。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过,即使是阳光的明媚的大白天,进口依然有股阴冷的气息,不过就是奇怪,陆先脚并未像其他小孩一般慌乱的往家人身上爬,他真的想去看看那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往前走着,甚至够着了后来装上的围栏,一把被追上来的护士抱了回去,满脸惊慌的护士嘟哝着,这个小孩怎么比那井还恐怖?

陆先脚跑了起来,一直往前跑了起来,不是因为父亲的追赶,他早就甩开他了。耳边的风呼呼的吹过,路两边的树、行人、飞驰而过的车辆都被甩到了身后,太快了,陆先脚仰着头,甩开臂膀,慢慢地周围的一起变得越来越模糊,只能辨认伸向远处的一口井——真的是一口井,井里露出了很多天真的笑容,很多小手在向他招手。陆先脚简直无法相信他所看到的,但他好像又根本就停不下来。他想定定神,忽然这口井比他速度更快地往前,越来越远,看起来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远处,任凭他如何揉着眼睛,如何仔细辨认。

他跑太快了,快得时间好像停止了,风儿也不吹了,树儿扬在半空的树叶静止了,身边穿梭而过的行人成了塑像,刚才还轰隆隆冒烟的拖拉机好似成了画中之物……陆先脚终于停了下来,抬头看苍穹——原来,自己一直在井中……


幻灭

一个暑假过去后,操场上长满了野草,学校早就成了麻雀和附近农家牲畜的乐园。与往常一样,开学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各班、各年级组织大家打扫卫生、除草平地,恢复放假前的情形,只不过这次的劳动量稍微大了一点。 说到底,人毕竟是感性的动物,两个月的离别倒像是一根韧性十足的丝带一般拉紧了彼此之间的关系,即使是上个学期演绎过拳打脚踢全武行的男同学,此时有说有笑地一个提水一个拖地;即使是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发过誓互相再也不说话的女同学,此刻亲密无间地一个洗抹布一个擦窗;老师和学生之间,也排除了见面必问学习和作业上的尴尬;教师和教师之间也没有班级成绩排名的竞争;倒是往日心照不宣的男女同学之间就保持了心照不宣的暧昧。按照这个说法,我给自己诊断的结果便是自己的行为也是正常的:我提前了两天,早早到了学校,刚进校门的时候就有点后悔了,那操场上一大束一大束的野草经过一暑假的恣意妄为后,齐腰高,脚也没法插进去,宿舍铁门上蜘蛛悠闲地晾着身体,房间里一股发霉的味道。直到“偶遇”同样也 “早来”的姚秀英后,心情才稍感平静。随后,这两天我就如一个懵懵懂懂的“跟屁虫” 一般跟着姚秀英一起打扫宿舍房间,一起晾衣服,一起下馆子,却不敢问“你怎么也早来”,小心翼翼地担心别把人家给吓回家了。直到开学典礼后,学校、年级、班级纷纷号召大家卷起袖子打扫卫生的时候,我还是沉浸在这几天的生活逻辑里边,跟着姚秀英后边,在操场上拾摄拾摄她留下的碎活,只不过这活对我来说显然比在房间可有可无整理一下来得重,至少细皮嫩肉地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个下午,慢慢感觉有点乏力,即使我只是将姚秀英割下的草装进蛇皮袋里交给学生们抬着丢到垃圾集中区,但有两点我 还是得坦白,一则我完全被姚秀英吸引了,一个戴着眼镜,平时看起来纤细文弱的女同志,此刻却熟练地操持着农活,两者给了我极大的反差,二则等 我有点精疲力竭时才发现自己正陷在周围无数双眼睛长久的审视中,已来不及抽身,并且在手足无措的慌乱中汗流浃背。

这天的晚上,嘴上张口闭口“乡巴佬”的我被“乡巴佬”的一点零碎活折腾的身子好像散了架一般,躺在白天晒的暖暖的被子上动弹不得,只是大脑还在转动着。窗外初秋的凉意挂在纱窗上,并没有透进房间,皎洁的月光斑斑驳驳地洒在窗帘上,一阵阵徐徐的微风带着草堆散发出的青草气息飘了进来,墙角下的蛐蛐唱着欢快的小曲,远处竹林里的纺织娘跟着一唱一和,河槽里归来的船儿发出的机器声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我似乎听到了小时候母亲的催眠曲,就如这天籁一般,我好像看到了姚秀英飞快地挥着镰刀的动作,看到了齐着根部割下飞到跟前的杂草,看到了汗水顺着她白晳的脸颊滴下,浸到了泥土中,看到了阳光照在她卷起袖子的手臂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我满脸通红。我感觉到了一阵“洪水”,汹涌澎湃地奔腾过来,冲垮了我的提防,淹没了我的想法,将那些杂陈旧腐统统搅得七零八落,捡都捡不起来突然倒是感觉一阵轻松沉睡,大概就是如此,我想。

当然这样天空中充满胡思乱想的日子是没有几天的,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一过,人人身上新鲜感编织成外衣逐渐褪去,值日的时候于小龙又和张海军举着扫帚开始了“功夫表演”,随后演变成一场混战,数学课上我也开始挑着刁德胜作业上的刺,直到扩散成“数学作业批斗大会”,女同学嫌男同学侵占领地而怒目相向,男同学嫌女同学小肚鸡肠而暗自嘲讽,别人看着我依旧吊儿郎当,我看着别人如常土里吧唧。教导主任戴美琳恢复了“苦大仇深”, 见着谁都皱着眉头,张梦清还是如旧社会的监工一般,审视着班级每位老师和学生,但只有一个人始终意气风发,见着谁都眯眼微笑,甚至在路上和我 打趣逗乐。欢快的神情可以让路边的小草和他一起起舞,可以用衣袖仔细擦 拭着玻璃上的斑点污渍,可以充满爱意地摸摸一身污垢撞自己满怀调皮捣蛋的小脸,甚至可以对我持续上升的迟到和缺勤率报以不可思议的宽容——狡黠油滑的狐狸脸变成了憨态可掬的猫熊样。

“娄老师,最近气色不错!二班的小子没再惹恼你了?”周末的傍晚是我最精神的时候,如往常一般吃完泡面准备去篮球场练几下,他冷不防从后边窜出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当即吓了一跳,疑惑地问道:“吴校长,您周末怎么没回去?”

“你闻着泥巴腥味就反胃的人不是也没回家么?”吴玉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道。

“我是懒,你是勤快。”我半敷衍半谄媚地回了一句,其实我特讨厌这样的态度,因为这给了对方无限大的回旋空间,甚至可能背离说话者本来的意思。

吴玉根倒是怔了一下,两个眼珠子骨碌碌在我脸上打转,随即开怀大笑起来,指着我不断说道:“小娄,小娄,好你个小娄,你这句话是我自从认识你后听到的最舒服的一句话。有长进啊,有长进!”

瞬间,一只快乐的猫熊变成了撒欢的大河马。

“下周职业班就要搞起来了!”吴玉根一严肃,又从河马变成回了狐狸。

我诧异着:“不是明年吗?”

“机会不等人,我们一定要抢占先机。”吴玉根摆摆手,道,“明天就公布去职业班的名单,有自愿去的,也有安排过去的。二班去的人不少哟,也给你减减负啦,以后就少人给你麻烦了,你该庆幸才对。”

走了一段,吴玉根又折了回来,想了想说道:“你得和老张商量一下,想一想选个新的课代表了。陆先脚也去职业班了,他自己想去,也对,他这总成绩排来排去也就是和那几个小赖皮一个水平了。”

“他总的来说还有专长的,到职业班不就废了吗?”平时看着陆先脚挺扎眼,但一听说要去职业班,我倒是感觉有点可惜。

“有什么废不废的问题?”吴玉根虎着脸,瞧了瞧我,说道,“不是可以照样发挥专长?到职业班了,大家不在意成绩,不是反而有个解脱吗?再说了,我们以前的时候工人生产队里每个队里都有文宣,也干得热火朝天,一手镰刀一手笔,两手都不误。”

“小娄,现在这个时候,要做成一件事情都不太容易。有些事情你看起来是这样,其实并不是这样,可能也不是那样,也许谁都说不清,所以我们就要去发挥想象力,描绘描绘,就成你想的模样了。”吴玉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还记得那个夜晚吗?那明朗的月光下,我看着你,就像看见了三十年前的自己。我借着酒兴往前跑着,追着那个影子,好熟悉的影子,但他始终比你快一步,在自己和他之间,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依稀记得那晚好像看到了他的灵魂,并且仅此一次,别无再现。

“时间。”吴玉根突然显得有点惆怅,刚才的神采滑落到了下巴,淹没在衣领里,“时间能淡化很多东西,时间也能消磨很多东西,那晚我终于明白了,前边那个影子是永远都追不上了,或者说压根就不用去追,所以…… 我就在地里睡了一觉,然后就回来了……”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朝我摆摆手,径直走了。

据说第二天的职业班成立仪式很是热闹,乡里、镇上、企业都有代表参加,鞭炮声震天动地,导致此后学校前农户的老母鸡几个月不敢到学校的墙角溜达。新四班的门口还挂着一块烫金的牌匾,并冠以“全市第一家”的字样,每位老师、学生进出的时候总是感觉头顶金光灿灿,免不了抬头瞻仰一下。

平心而论,这确实是一个几方共赢的事情。外边的世界变化太快了,从金桥到城里的路早就全部水泥柏油了,据说乡村公交就要通车,家庭式作坊纷纷走出农家,脱了壳,变成这公路两边密密麻麻的中小微型企业,从绵延占地上百亩,到三两单间的,都有,路上不分昼夜的大小货车,进进出出,原材料进来,成品或半成品出门,厂房里机器的嘶吼声逐渐代替了天籁乡音。乡里农家人一律是二三层的小楼房,甚至冒着被勒令整改的危险,做成假四层的洋楼,以示“独领风骚”。众多的工厂开工,便需要更多精力旺盛的工人,相对于外地工人的流动太强,本地的小年轻变成了香饽饽,这金桥中学 的职业班一成立,各企业便主动前来示好,小规模的还攀不上。另一方面,这职业班半工半读,最后几乎成了廉价劳动力,也为金桥中学创收了不少。在大多数人眼里(当然也包括我),职业班的大多数小年轻倒是用得其所。就如于小龙经常嘟哝的话:“你本不就是这样看我们的吗?”只不过我以为耿耿于怀的是陆先脚的自我选择——我觉得他和他们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呢?对我而言都是乡下人,对戴美琳来说总体上都是差生,对张梦清来说都是班级中的不安定因素,对吴玉根来说也许都只是终将消逝在“时间”里 的不同棋子而已。

当然,“相同”与“不相同”总是不断被撕裂和转换。因相同或者不同原因聚集在职业班的学生彼此倒显得意气相投,原来一班的孙中奇、姚国栋、金向明……原来二班的于小龙、张海军、刁德胜……原来三班的姚金国、于雷……一个学期相互掐架少说也有几次,现在倒组成了“团结一致”的“四班之队”而一致对外。于是便有了“四班”和“其他班”,职业班和普通班之分,相互充满了戏谑和挑衅。前者会说:“高才生们,到时候别在工厂车间里遇到你们,到时候打个包装还要老子教你,得先拜师啊!”后者会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乌合之众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说出来的话也是臭的!”

这之后才明白,吴玉根口中“趁早”的事情可不止“成立职业班”这一件事情地区第一个乡村中学文学社也接踵而来。地方找来找去最后定在了原来乡政府礼堂旁的小仓库,划了一个小单元,刷了一下墙,放了几张桌椅,做了个书架,堆了一些书。吴玉根一下子模糊了办这个“乡村文学社” 的初衷,关于有意识还是无意间的模糊,他即使是后来,都没有给我非常明确的答案,或许压根他自己都不愿意去明确。

关于“乡村文学社”的人员组成倒是费了好大的周折。主角当然应该是陆先脚,但按吴玉根的说法,陆先脚“执意地认为”他们就应该好好地学习 手艺,便于早点“出山”赚钱,也不会枉费了“职业班”的名声。于是便有了这样的一个配置:校长吴玉根暂代第一任社长,以便乡村文学社运行初期 在资源保障和有序性方面不会出现偏差,等组织运营正常后再斟酌合适人选;陆先脚暂为名誉社长;文学社常务组织还有两个,一个学生组成的,主要是各个年级语文作文写的较好的那些,其中姚美玉为学生组的组长,另一个是各年级语文老师及具有写作特长的部分老师组成的指导组,姚秀英是代表, 我对我的名字赫然在列甚是惊讶,按吴玉根的说法是年轻人别光把自己的光和热散在傭懒的床上,当时我脸一红算是默认了。

乡村文学社成立的那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旧乡政府大院里的香樟树、杉树和松柏交叉着,遮天蔽日,阳光从树叶间隙穿过,映在灰色的水泥 墙上,灰色的水泥路上,斑斑驳驳,路边小草叶尖的露水反射着光线,往往让人产生幻觉……

我向吴玉根表达了遗憾:好时光,好事情,应该好好热闹热闹。当然这里也隐晦表达了我的不解:按常理,吴玉根就应该会闹得锣鼓喧天,气氛热烈,但事实恰恰相反,吴玉根指挥布置得低调异常,几乎没有校外的人参加,唯一例外的是,陆先脚并没有来,倒是大圩村的吴在法到了现场。按他当时的说法是做事要将眼光放长远一点,拉拉杂杂的事情放在一起就是一些孤立的词句、情节,而自己是个作者,要将这些元素组合、串联起来,完成一篇赏心悦目的文章,不能只讲表面上的逻辑,还要讲节奏,自古中国的文章讲 究“抑扬顿挫”,即使是情节也有“先抑后扬、先扬后抑”的有抑有扬之说,节奏关系到读者的气,如果一篇文章各个情节都显得“情绪激昂”或者“平庸无常”,便会“顶气”或“泄气”,不但读者不舒服,更是减少了一份“真 实”。陆先脚的文章、金桥中学的乡村文学社本身已是声名在外,完全没有必要做大排场。不过在教导主任戴美琳眼里不完全是这样:吴玉根对于在作文比赛中“调包”的解释让金桥中学评级上没有失多少分,但从主观上让很多人徒生疑惑,所以乡村文学社这事一定要办,但需要低调,而且他还在筹划着让之前的事情变得更加圆满的“方子”,具体是什么方子,戴美琳也是摇摇头。

时辰一到,致辞、挂牌、拍照留念、参观、觥筹交错后,大部分就此散去。

校长办公室里。吴玉根和吴在法喝着茶,抽着烟,互相寒暄着。

随后,吴玉根拿出一份讲义,递给吴在法。

吴在法拿起笔,仔细看着讲义,不停地在上边删删画画。

墙头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吴在法偶尔哗啦地翻动着讲义,还有烟丝兹兹地燃烧着,显得空间寂静异常。吴玉根偶尔看看窗外,偶尔盯着天花板,偶尔又瞧瞧吴在法,手里的烟倒是没有停。

直到吴在法合上讲义,站起来,吴玉根才猛然露出一丝笑容,打开窗户,对着窗外深深吁了一口气。

第二天的时候,我见到了陆先脚,问他:“怎么在乡村文学社成立仪式上没见到你?”

他嘴里咕哝了一下,随即说道:“去和没去都没什么区别,所以我就没去。,

“当然有区别,至少你是名誉社长。大家都一番热情,想要大干一场呢。” 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因为去了职业班才有这样的想法,便一阵大呼小叫起来。

“名誉的也是多余的。我用文言文写作文的原因,不是我想卖弄,而是 我写东西是给自己看的,别人看不懂才好呢。”陆先脚回答地斩钉截铁,似 乎早已准备在胸久矣。

我笑了笑,不想着彼此的尴尬,于是举了个反例:“嘿嘿,那你写给姚 美玉的,也是想要人家看不懂?”

陆先脚几乎顿时满脸通红,摇了摇头,喃喃地说道:“这和能不能看懂 没有任何关系!我就想着应该那样做是最好的,即使吴校长不说,我也会这样做,没什么。”

我完全没听懂这一段,自感有点莫名其妙,疑惑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哦,没什么!”陆先脚眼光有点闪烁,说道,“吴校长压根就没打算叫我参加文学社,就是这么一回事。”

未等我说完“怎么可能”,陆先脚转身离开了。

金桥中学乡村文学社出了第一期刊物后几乎没有任何的活动,每次走过礼堂旁边仓库隔间的时候,玻璃后边的黑色透出神秘的气息,盯得我后背发凉,满是疑惑,仔细咀嚼着陆先脚那几句话,又不明就里,只能跟着清风绿叶又进入初夏。

正应了这时节,也正应了吴玉根关于“节奏”的谋划。这一学年将要结束的时候,最大的好消息终于传来:金桥中学获得了乡村二级重点特色学校的称号,这在全市只有两所,另一所还是老牌的镇级初中自然不可比。

授牌那天的阵势比之前迎检、职业班开班这些活动更加隆重,可谓彩旗飘飘,锣鼓喧天,金桥中学完全没有一丝期末考试前的紧张、肃穆气氛,俨然一副迎接新时代到来的感觉。学生们脸上涂得像鸡屁股一样,从向阳桥一直站到校门口,老钟因为长相问题,暂时回避,老钟儿子的摊子也得早早收了,校门两旁的立柱被擦得铮亮,静候着鎏金牌匾的到来。附近的农户提着篮子从田地里提脚上岸,期盼地看着,互相议论着,表达着由衷的喜悦之情,即使其实和她丁点的关系都没有。

校园里学生们还在奔走相告的时候,几乎是和几天前同样的时间,在校长办公室里,姚副乡长和吴玉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给我闺女写情书的那小子处理了没有?”姚副乡长弹了弹烟灰,拍了拍裤腿,脸上的肉抖动了几下,说道。

吴玉根又递了一根烟过去:“给打发去职业班了。”

“老吴,哎,这事我也不管了,你看着办。不过作文比赛的事情后来还是搞砸了吗?奖是不是不给我闺女了?分加不了的话,我们现在就想办法转学,以免到时候上市里的重点中学太费劲。”姚副乡长摆了摆手,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跺了几步,肥厚的身板,宽大的西装搅得满屋子的烟灰乱飞。

吴玉根脸上顿时青一块红一块,捋了捋染黑的头发,站起来迎了上去,强作欢颜道“姚乡长,少安毋躁。加分的事情直的不行,咱们就绕着弯来……

“怎么说?”姚向东盯着吴玉根问道。

“……”吴玉根欲言又止,笑了笑道,“老姚,你管乡里文教那么多年,我们相处也很多年了,这事容我先打个伏笔,但我保证到时候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至于……也请您费心!”

“我有一个问题呀,不是那个什么狗屁文学社还有一个名额可以加分吗,你占着做什么呢?哎!得了,本来让我管文教也是勉为其难,相比老吴您,我就是个大老粗,不像你们文绉绉,绕老绕去,一副酸腐样,治,咱们也是有办法的……呵呵!说重了,说重了,别见怪,不是说你啊。我的意思是最后我们还是要看结果。你说的那事,也是好办,全乡的教师转正指标不会少, 到时候多挪过来一个就行了,就看你的了。”姚向东边说边朝角落的垃圾桶 吐了一口痰,随后打开校长办公室门,径直离去。

吴玉根铁青着脸,轻轻掩上门后,狠狠地朝着垃圾桶吐了一口痰,嘴里反复嚼着不干净的字眼,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一会儿从抽屉里拿出文件夹,看了看,望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转眼又是一年的冬日,在这半年间喜事不断的映衬下,这天也是异常开眼,记得去年的时候除了机器的喧闹外,阴郁几乎是整个季节的主旋律。今年看起来完全不一样,连绵的冬雨没有了,通透的天空中,暖暖的阳光直射在身上,引得姚秀英常常感慨着要是这个时候端着暖壶在背着西风的墙角晒着太阳,嗑着瓜子,拉着家常,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我的脑海立刻浮现着一个满身脏兮兮的农妇,穿得鼓鼓的,带着半截子的手套,边抹着鼻涕边嚼着村里的花边新闻,偶尔呵斥着场外玩耍的孩童……说实话对此我有点恐惧,只得使劲将这想法扳回来。

到期末的时候,职业班的学生也纷纷从实习的乡镇企业回到学校,准备考试,另一方面虽然学校还是以文化考试及格才发毕业证,才会允许到定点企业工作,但实际的情况大家都很清楚,这个压根就不重要,重要的是金钱 激发的满腔热情和年轻身体散发的浑身力量。在企业有人管束,回到学校变成了脱缰的野马,满校园追逐嬉闹,引得普通班正在备考的同学纷纷侧目。

下午的自习课,我专门转悠到职业班,门框上的牌匾渐渐失去了色彩,从门口探头望去,教室里几乎空无一人,在斜对面最后一排我看到了端坐着的陆先脚。

他听见了声音,抬头看到我走过去,嘴角动了动,算是打过招呼。

“准备考试呢?”我的问题似乎很没力量,比外边的直射进教室的阳光差多了。

陆先脚也许也有这个感觉,转头看了看窗外,随后将手里的本子摊开给我看了看,露出一丝笑意。

白本上密密麻麻写着制衣厂全套的工艺规格及机器操作流程、常用修理方法。我拿过去瞧了瞧,写满了乱七八糟的标注,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能怅然地还给他,叹了口气,看着陆先脚的表情,希望从他的脸上找到一 丝的同感。

“和机器打交道简单多了。”陆先脚的脸迎着阳光,映出金灿灿的色彩,眼神里甚至发出异样的光芒,“你知道吗?我能和他们说话。”

“没有生命的东西,任由摆布,当然简单了。”我笑了笑说道。

陆先脚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低头认真地修改着本子上潦草的字迹。

“还需要书吗?可以到我宿舍来挑,不行的话,我到城里给你带?”我感觉对话有点索然,希望能有个共同的话题,但话一出口顿时又后悔起来——那晚在宿舍里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并且有了答案——当然,此时此地也许又不一样了,我几乎是祈祷着。

“我要多花点时间在这个上边,要让自己成为‘必需的一位’。”陆先脚歪了一下头,抖了抖手中的本子,说道,“我想和大家一样,但好像这永远不太可能了。”

“没有一样的两件东西,这是个哲学问题。”他自己笑了笑,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告别的时候,陆先脚突然跟我说:“娄老师,姚老师不错的,嘿嘿。”

“你说什么呢?别听人家瞎说,人家董老师可要生气了。”

 陆先脚抬头一阵傻笑。

“要我说你那肉麻的情书吗?”

“那是我抄的。嗯,那可以毫不避讳。老师,你呢?”

“我?下次再跟你说……”

我转身,假装镇静地走出了教室。

这冬日的傍晚,天暗的异常快,刚才还感觉阳光灿烂,转眼间暮霭遮蔽,校外的田间潮气腾腾,树林里的归巢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西天的晚霞层层叠叠,映着夕阳,泛着通红通红的色彩点缀在大地的万物上,恍惚之前,我仿佛看见一个身影,弓着背,仰着头,滑着步,沿着笔直的田埂向远方跑去,越跑步子越有劲,步伐迈得越大。我使劲辨认着,只是这身影越跑越远,这夕阳越下越快,这暮色越拉越厚,直至消失黑夜之中。

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怅油然而生。

想必是感染了风寒,当晚就发了烧,迷迷糊糊中又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奔跑,很快,快得两边的人形全部模糊,甚至声音都变了样,呼呼啦啦, 吱吱咧咧的。

途中,黑皮肤的男孩似乎体力有点不支,步伐拖沓了一些,人形渐渐恢复清晰——瞪大眼睛状的,举手追逐状的,仰头大笑状的,不屑一顾状的,轻蔑讥笑状的,摇头叹息状的……声音也能辨别了——高声怒骂的,低声耳 语的,话里有话的,恶俗讽刺的,恶语相对的……有光丨前边有光了,男孩一使劲,重新甩开了脚步……人影又渐渐模糊了起来,两边的声音又变了形……一团白色的光,男孩闯了进去,从一个黑色的身影变成黑色的原点, 最后完全消失之后,我和这个世界隔绝了几乎是整整一个星期。

在这一个星期里,我只能看到寒冬的窗外,麻雀偶尔停留在枝头左顾右盼,下课铃声响后教室里的喧闹,天空中乌云飘过,又带来阵阵冬雨,姚秀英每餐都送饭过来,开始我想拒绝,后来变成一种期待,但几乎就没任何交流——人这动物,也真奇怪。

那个星期的最后一天,我终于感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想着出来走动走动,倒没想到在楼道遇到了正过来的校长吴玉根。

“正好,哎,娄老师,身体差不多了吧?最近忙得昏天暗地的,没来看望,只能托秀英,嗯,姚老师替组织照顾一下你。今天过来就想拉你起来走走,不要老是闷在屋子里。”吴玉根见到我,招了招手,不知是天气阴郁,楼道显得昏暗的缘故,还是本身就如他所说最近确实操劳过度,吴玉根看起来脸色有点暗淡,明显比前阵苍老了很多。

“校长费心了。”我表达地中规中矩,点点头,跟着他到了礼堂的院子里。

“娄老师,上次你说的那事快有眉目了。”吴玉根踱着脚步,皱了皱眉头,说道,“市里启动城乡教师交流计划,我们学校也有名额。”

“这和我们学校被评为二级特色学校关系不小啊。”吴玉根见我也没回应,补了一句。

“最近又有一些传闻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了过来,我们呢,只能做好本分事,其他的就听天命了。”吴玉根话题一转,问我,“这样的话你相信吗?”

“什么?”我倒也是一头雾水,但对于诸如流言等事,人从来就是有一颗好奇心,何况在屋子里闷了好几天的小年轻。

“有人传言,陆先脚那些好文章都不是他写的……”吴玉根小声说道。

“怎么可能?!”没等他说完,我当即进行了否定。

 吴玉根没有言语,铁冷着脸,踱着步子一直往前。

“我看过他的文章的,你也看过的。”我察觉似乎有所不妥,赶紧补上一句。

“你见过他写?我是没见过!”吴玉根转头,一摊手,面无表情的样子与刚才寒暄时候的热情判若两人。

“我……”我咕哝了一个字,随即又吞了回去。

“娄老师,这事关重大,我之前也跟其他老师沟通过了。我们要为大局着想,未有证据还是少下结论为妙,免得别人诟病。”吴玉根背着手,步子轻快了很多,走到宿舍转角的地方躲避着越刮越大的北风,“没想到这北风越来越大,赶紧回去吧,我就来看看你,早日归队啊。”

我的头突然有点疼,搓了搓手,便又钻进了宿舍。

待我还在仔细咀嚼吴校长所言的时候,没想到这流言早就如不受约束的野猫子一样蹿遍了整个校园,刺激着冬日里乡下墙角里的聒噪,人人都在念叨,人人都在揣测,人人都在议论,嗡嗡的声响在校园的低空盘旋着,无法躲避。

连老钟的儿子都从包子铺腾腾的热气中探出头来,低声问道:“娄老师,听说了没有?你们班原来那个‘神童’原来是纸糊的。我们那时候抄作业,反正大家抄,抄抄就算了,他倒是能耐了,‘抄’出了学校,‘抄’出了乡, ‘抄’出了市,‘抄’到了省里,‘抄’到了神童的帽子,够厉害!”

一班的季老师平时也不是个碎嘴之人,只是这阵子见人就哀叹着:“我早就说过……哎,早料到了……不说了……”

校园里遇到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各个铁青着脸,不可接近状。倒是姚秀英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问我:“你相信吗?”

我摇了摇头。

她点了点头。

职业班的学生实习的时候,这流言犹如空拳一般,虽有力,却没有着力点,倒是搅动着本身期终考前凝重严肃的气氛。陆先脚一出现在校园里,这 “拳头”仿佛终于找到了目标,而且人人都成了这“拳头”的一部分,或以直截了当的言语,或以闪烁暧昧的表情,或以充满深意的手势,或以讥讽鄙 夷的眼神……陆先脚无处遁身,开始还极力辩驳些许,渐渐只能报以往日的沉默,就如当初第一天到金桥中学挤在墙角看这个世界触手可及但又远隔万丈一般。

陆先脚以极端的沉默抵挡着这雨点般的“拳头”,却未曾想还有两下“重拳”等待着他。

校长办公室里,校长吴玉根坐在正中间的办公椅上,教导主任戴美琳和班主任张梦清各自靠在两边的椅子上,幸好陆先脚端坐的沙发是靠在一边,不然真像“包拯审案”一般。

窗外的光线透过玻璃窗穿了进来,陆先脚偶尔仰头朝吴玉根看过去,又转头专心数起地上石砖的数量,直到数了十八遍的时候,吴玉根终于开腔了:“陆先脚,你跟老师们说实话,这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天下文章一大抄嘛。我们上学的时候不也是经常抄嘛,是不是,戴老师、张老师?”

戴美琳和张梦清绷着脸,勉强扭动了一下嘴角,点了点头。

陆先脚开始数第十九遍……

吴玉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讲义,一边翻着,一边说:“哎呀,我这里边可都能找到蛛丝马迹的哟。沈高雄是谁?”

其余三个人同时转向吴玉根,同时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吴玉根看着陆先脚,露出一点得意的神色,手指从嘴边一滑,捻了捻讲义,幽幽地说道:“在那个时候,装傻、装疯、装死的多得很,大部分后来都恢复正常了,没想到在大圩村还有这么一个大家眼里的‘痴子’,实际上的聪明人。我说得不错吧?”

“……”陆先脚仍旧没有搭话,或者说也许根本不知道答什么。

“呼啦!”讲义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掉落在陆先脚的面前。

吴玉根涨红着脸,沉闷地呵斥道:“看看吧,别以为不说话就可以万事大吉了!这里写得一清二楚的,娄老师花了整整一个寒假的时间去实地调查过,我还专门请了你们的村支书校验过,要物证有物证,要人证有人证,你自辩一下吧丨”

陆先脚确实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吴玉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黑的本子,本子里零零碎碎的纸张纷纷滑落下来,仔细收拾好以后,说道:“这是我平日里的文章,不信你可以看看。”

戴美琳和张梦清一个拿起讲义,一个接过陆先脚递过来的本子,各自仔细翻了起来。

“哼!还在骗人!苟延残喘!一篇文章别人可以代你写,一段日记难道不能抄?要不要叫你们村的吴在法、陆向根、陆向明作证?你压根就没上过几天学,村里扫盲把你扫进学校,我当时就纳闷了,怎么就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童’呢?风言风语还不信了,今儿总算拆穿这个把戏了。”吴玉根冷笑了一声,说道。

“我当时也感觉挺奇怪的,质疑着,你们也不听……”戴美琳边看着讲义,边点头。

“哎呀,戴主任,这事怪我做事心切,抱歉抱歉。”吴玉根摆摆手,叹了一口气,面露难色状。

“这事我们都被蒙了,都是受害者,都是受害者……”张梦清急忙打着圆场,将本子扔回给了陆先脚,说道,“陆先脚,做过点错事,承认了,改了,补救了就行……”

吴玉根站起来,踱着步,见陆先脚只是扭着头,看着地板,便轻轻拍了拍张梦清的肩膀:“我们为人师者总是想帮助别人,但有时候确实会是徒劳。上次写情书的事情,我也和他谈了很长时间,他后来终于也承认了自己的行为,联系到这件事情,我仔细想了想,可能是我们这位‘假神童’的心理出现了问题。”

他走到戴美琳跟前,说道“戴主任,你有没有发现他成长过程的特点?”未待对方答话,他又说道:“他是超生的,也就是你们乡下所说的‘黑人’。从小没人理会,没人关心,甚至可能是自己的亲人。别人欺负也只能忍着,像一个孤独的幽魂一样在乡村游荡,没户口进不了学校,看着别人的生活,特别羡慕……久而久之,心理出现扭曲,极度的自卑在身体里急速 胀,最后可能出现很多极端的情况,其中一种可能就是利用一切机会,无论是坑蒙拐骗,还是偷盗抢掠,就要吸引别人的注意,让自己成为注目的焦点, 以获得心理的快感……戴主任,你说我分析得对不对?”

“有道理啊!”戴美琳兀自点点头,转身问陆先脚,“是这样吗?”

“哦,当然,我也只是根据我所了解到的情况做的推理,上次作文比赛的事故教训我们凡事要多调查、多用心,折腾不起啦。”吴玉根贴近着戴美琳,语重心长地说道,额头的皱纹一张一合着。

随后便是一阵沉默,紧闭的门缝里传来稀稀落落的课文朗读声,吴玉根屁股靠在办公桌边,叉着双手,看着陆先脚,戴美琳盯着讲义,间或点点头, 张梦清拿着日记本,搓揉着,环视着办公室里的几个人,陆先脚犹如灵魂出窍的石猴一般端坐着,任凭着寂静还是喧嚣,规劝和训斥……

突然,陆先脚起身,走上前从戴美琳和张梦清手中抽走了讲义和日记本,朝着吴玉根笑了笑,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要做什么?”吴玉根左右看了看旁边呆呆的两个人,欲上前阻止陆先脚的行为,但终究迟疑了一下,再启动的时候,陆先脚已拉门而出。

门外,北风呼啦呼啦地从楼道里呼啸过去,陆先脚正使劲地将讲义和日记本撕得粉碎,未等吴玉根近身,一手将细碎的纸屑攥成一个纸球朝着他脸 上摔去,吴玉根闪躲不及,正中额头,纸球散开,绽成一朵花儿,瞬间又化 成零落的纸屑。

陆先脚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低沉沙哑,穿透力却很强……

吴玉根瞪大了眼睛,上前跺了跺脚,咬着牙,喉咙里咕哝咕哝着…… 天上的云儿开始翻滚,陆先脚转身将剩下的纸球向空中抛去,犹如一朵 朵烟花般绚烂,但转眼间掉在地上翻滚,徒增了一点凄凉和肃杀。

陆先脚飞快地往楼下跑去,穿过了从教室里满脸疑惑的师生人群,穿过了操场灰色的跑道和沙坑,越过了没修整完的半截子围墙,钻过了小树林, 沿着空旷的麦地,向着云朵翻滚的方向跑去。这情形好似追逐邱晓军,也好 似躲闪陆向明,想来也许都一样,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两岸的风景拉成模糊状,他终于只见到了自己,很是“安全感”十足……

至此之后,陆先脚再也没有在学校里出现过,我也再没见过他,偶尔听说他变成“痴子”了,有点疯癫,也有人说他本身就这样,压根就没正常过。

学校一放假,大家各自散去,这沸沸扬扬的流言也暂时偃旗息鼓;而新一年的开学,散去的尘嚣又不知不觉地聚拢起来,而吴玉根却匪夷所思地将 旧时的流言抬高了八度。

一开学,他就在文学社内部搞了一次“关于陆先脚是否抄袭和代笔的辩论会”,一方由姚美玉领衔,摆出“抄袭和代笔”的种种事实、人证、物证,从人物的经历到行为,再到精神,逐一分析,言之凿凿,不容辩驳;事实上 也很难辩驳,因为另一方几乎找不到人,最后只能让孙中奇、于小龙、张海军、刁德胜举例反驳。辩论成了闹剧,两方居然最后成了统一战线。

中间,我也曾跟吴玉根提及,索性我来做反方。吴玉根瞥了我一眼,说道:“难道你真的要让自己成为‘痴子’?”虽然对此,我也是半知半解,但他的话确实吓退了我。

之后,在楼道里我遇到刁德胜他们,想要上前搭讪几句,他们却低着头从我身边滑过,低声嘟囔着,只能听见“痴子”的字眼,因为这两个字最近太刺耳了。

这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暖和的阳光脱去了人们厚厚的衣服,水杉的树枝一夜之间泛绿了,地上的草根不经意间全钻出了新芽。墙角的角落里,一群蚂蚁正在排成一队搬家,旁边一只瘦弱的小蚂蚁,好像受伤了,抑或是天生就少了半截腿,一晃一晃地向着大部队走去,几次想要插队入队列,都被挡在了外边;小蚂蚁晃动着触角,呆呆地看着眼前整齐而又快速向前的队伍, 突然转身走了。几分钟后,他背上扛着一块饼干细屑,慢慢地靠近队列,晃着头上的触角,也许这块饼干屑太重了,花去了小蚂蚁太多的力气,心有不甘,尝试了好几次要进入队列,但终究没有成功。看着没有人理,小蚂蚁索 性身体一抖,卸掉了身上的重负,转身朝着队列相反的方向走去。

新的一学期开始了,姚美玉正式上任乡村文学社社长,姚秀英也顺利地成为正式编制老师,户口也转到了镇上,而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任何的灵魂 。


后记

有一天,姚秀英问了我几个问题:获奖的文章究竟是谁的?真的是陆先脚自己换的吗?写给检查组的文章是谁送的?那些情书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在家访报告中究竟写了什么?沈高雄是谁?陆先脚真变成“痴子”了吗?

她说好多问题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就是想不明白……

我没有说什么,有些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有些我不想回答,有些也许永远也没有答案了。但之后我便做了个重要的决定:正式和姚秀英确立了恋爱关系,很快便结婚了。随后,在很多人的努力下,我回到了城里,逐渐成了一个“比较正常”的教书匠。再后来,城乡交通越来越方便,原来需要几个小时的路程,现在即使坐城乡公交,停停走走,也只需要不到个把小时,如果自己有小车那更是方便。

一年中有时间我们经常回金桥,不过历经行政区合并、适龄学生的减少,金桥中学撤销并到了旧埭中学,原先的老师也各自找到了新东家:或者继续教学生涯,或者弃教从商,或者弃教回弄。

乡村,几乎是变了一番天地。

我和姚秀英还时常回忆起那个奇怪的陆先脚……

慢慢地,回忆也渐渐模糊,日常的生活琐事充斥着每个人的生活,于是我们成了千千万万普通人中的两个,大脑中刻印着“活在当下”的印记,穿梭在城市的街道间。

一天晚上,电视正播着一档“企业家访谈”的节目,每周漂亮的女主持人会对本市中通过遴选出来的,产值靠前,对本地经济发展和就业做出巨大贡献的企业家进行访谈。这样的节目现在也是比比皆是,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那天的企业家主角,身形微胖,带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光亮,整个神态和举动竟然与陆先脚如此相像。起初,姚秀英只是怀疑并不肯定,我一看名字是“陆文渊”,想着八九不离十。

节目的访谈看起来并不如往常顺利,美女主持人噼里啪啦地问了很多问题,但是企业家话不多,往往一两句就回答了,似乎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当然最终几乎确认“陆文渊”就是“陆先脚”的依据是后来的一段话。当时主持人几乎是黔驴技穷了,问他管理这么大规模数量员工的秘诀是什么。

企业家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多余,你要让他感觉他可能是多余的,随时会被取代,这样才会产生危机感,有这样的危机感,他就会爆发潜力,努力工作,并具有牺牲精神,想方设法去迎合企业发展的需求和目标。”

当主持人想要他举个例子的时候,他说,他是超生的,当自己被打上这个标签的时候,其实就是打上了“多余”的标签,在这个社会中活动,你会感到“与众不同”,你会自卑,如果你想融入其中,你会花尽心思迎合别人,即使自己遭受了千般指责和讥讽,你都得忍着……他当学徒的时候就是这样,以至于这样宝贵的经验同样适用于管理当中。

而当主持人问道他的文釆据说很不错的时候,他摆了摆手,说自己从来不写文章,那也是没用的。

主持人问为什么的时候,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后来笑了笑说道,现在好文章出来,你会觉得是我写的吗?

主持人哑然。

节目结束后,我曾尝试着打电话去询问,这个陆文渊是否就是陆先脚? 对方表示从未听说过陆先脚这人,他们老总也从未改过名字。

 • 完 • 



石桥南,原名钱海峰,男,籍贯浙江,现居广州。广东省作家协会、广州市作家协会、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工业大学硕士毕业,工作期间利用业余时间进行文字创作。目前专注于长篇小说写作,已著有长篇现实主义题材小说《江南美人》(上、下册)、《待那山花烂漫时》、《只有文字知道》,作品往往依托现实背景进行抽象,大局观强,逻辑缜密,叙事流畅,善于人物细节及心理描述。

往期回顾:

连载 | 石桥南乡土哲思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一)

连载 | 石桥南乡土哲思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二)

连载 | 石桥南乡土哲思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三)

连载 | 石桥南乡土哲思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四)

连载 | 石桥南乡土哲思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五)

连载 | 石桥南乡土哲思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六)

连载 | 石桥南乡土哲思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七)

连载 | 石桥南乡土哲思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八)

连载 | 石桥南乡土哲思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九)

连载 | 石桥南乡土哲思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十)

连载 | 石桥南乡土哲思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十一)

连载 | 石桥南乡土哲思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十二)

连载 | 石桥南乡土哲思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十三)

连载 | 石桥南乡土哲思长篇小说《只有文字知道》(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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